他迷戀上郭嘉攝影時,有如信教一樣恬靜莊重的表情。
  他曾聽郭嘉說,攝影是他自身的信仰,為了自己隨時死去的生命,一次次按下名為永恆的快門。
  他記得,那是他們在上同一門通識課的某節下課,郭嘉落落大方地笑問:是否可以讓我拍幾張照片?你的氣質帶給我一種古雅的風味,彷彿你體內蘊藏中國古典最美好的風景。
  當初的郭嘉是新進的一年級大學新鮮人,而他卻是日日逼近離畢業不遠的大四學生。
  儘管志向已經確認他繼續高升研究所,但他的心裡卻還殘留一份不踏實,就像是在害怕,他走的路也許是錯的。
  即使不繼續上研究所,憑他優異展現治理才能的社團經驗、成績,和曾經得過獎的文筆,在畢業之前已經有大公司想邀他進去上班。
  到底是學歷重要,還是上班經驗重要?這問題在他心中舉棋不定。
  「學歷跟上班什麼的都是雲煙,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會選擇會最讓我快樂的一件事。」
  在那次他拒絕郭嘉的攝影後,郭嘉就像是不死心地一直找他。不只在唯一他們同堂上課的通識課一直煩他,不知道用什麼手段,就連他歷史系上課的教室和時間他都知道,明明郭嘉讀的政治系根本和他上歷史系的教室完全不同棟。
  「你認識陳長文吧?」郭嘉說。
  陳群是大他兩屆的學長,一樣也是熱心於歷史研究的人,他感謝學長教了他很多東西,也因為相同的愛好跟氣質,讓他們常有互動。
  「表哥可真看我不順眼,一直嚷嚷我行為不檢點,我哪不檢點啦,我只是做我喜歡的事。」郭嘉撇嘴說。
  「陳學長是你表哥?」他驚訝說。
  「雖然討厭他囉嗦,但他很常跟我提起你的事,老是說你這『學弟』的好話,害我也跟著好奇了。雖然我想被那死古板看上的也一定是個正經八百的人,你也的確是我想像中很正經,不怎麼會笑的人。」
  不過啊,郭嘉笑著說:「相處下來之後,發現你也是有有趣的地方。儘管有趣的地方細微得很難看出來,但我對我的觀察力極有自信。」
  「就像是你不會完全拒絕我找你這件事,明明你不喜歡的話可以用更強硬的手段拒絕我。」
  「我啊,天生看人很準,我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看走眼。」
  他聽了郭嘉的話後整個腦袋都發懵了,這是算哪門子有趣的地方?
  明明他只是單純覺得自己若對郭嘉冷淡一點,郭嘉會主動放棄。哪想到郭嘉竟會如此固執,已經吃了不少他冷淡拒絕的閉門羹,郭嘉還是不放棄。
  好吧,也許如郭嘉所說,不強硬一點地拒絕他是自己的錯。
  「我說不定是你唯一的朋友。」
  郭嘉又說些什麼奇怪的話了?
  「若蓮花出淤泥而不染,這代表蓮花只能孤高地獨立一支在水中,完全無法和其他蓮花接觸,對短暫的人生來說可是很吃虧的喔?」
  「然後?」他對郭嘉的話並不感興趣,只是單純地想趕快結束話題離開他。
  「然後你以後會很高興交到我這個朋友,因為你就不吃虧了。」郭嘉笑說。
  什麼跟什麼,這個小四歲的小鬼在想什麼?
  他承認他在大學裡的交往很貧乏,不只是同班裡的小團體現象嚴重,再加上他不太說話的形象,和沒有共同喜歡的興趣,交際起來變得更困難,即使是社團也不太有人敢跟他說話,最後索性放棄交朋友這件事。
  就算如此,並不代表他非得要和一個小他四歲的小鬼做朋友。
  然而到最後,不只依舊沒有強烈的拒絕他,而且還發展成戀人關係──
  
  自小以來都走在社會主流的他,破天荒地聽進郭嘉與社會主觀不同的意見,進去了看似沒有前途的歷史研究所繼續深造。
  「因為快樂比較重要,嗯,尤其是已經死過一次的我更覺得生命很短暫,若在這麼短暫的生命還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真的很損失。」
  在畢業前夕跟郭嘉在郭嘉推薦的咖啡店喝咖啡吃小點心,聊了他們第一次的長聊。
  他是藉這次正經的長聊才知道,郭嘉自出生以來就有先天心臟疾病,而且小時候動過不下十次的大手術,即使現在他的心臟與一般人無異,醫生還是不建議他做劇烈的運動。
  「我真的死過一次喔,在我小學動大手術的時候。靈魂整個人從肉體脫離,以鳥瞰的視角向下看拼命把我搶救起來的醫生護士,還有在手術室外不停哭泣的父母。脫離肉體的我是自由的,但我誰也碰不到,明明我誰都看得到,但別人都看不到我,這種感覺很寂寞。」
  「就是小時候經歷了很多很讓人不愉快的手術,所以就對自己說,我若能平安長大,我一定要做自己覺得快樂的事。」
  「最後是平安地長大了,但是看到好多比我健康的人卻都不快樂,連你也是。不快樂的原因在我眼中看來可笑又可悲,只因為他們不願意面對自己,不敢去面對『喜歡某樣東西的自己』,明明人一死掉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被郭嘉尖銳地指出自己目前的狀態特別感到不舒服,他思考的出發點的確從來都不是因為『他喜歡』什麼,只是想著他做了這個決定之後『得到』什麼。
  他很喜歡研究歷史,他喜歡歷史裡面因為各種天時地利人和擦出來的火花和事件,讀史書就像是他可以跟古人進行超時空的對話,也想著因為他們存在,自己才存在。他大學會選歷史系,也算是給辛勤讀書的自己獎勵,因為他知道,畢業之後就不怎麼有機會深入接觸這些東西。
  這如天方夜譚一樣的想法如果被別人知道的話,肯定會被嘲笑。他不想被別人嘲笑他這個最喜歡最想守護的東西,所以選擇不說,所以選擇隱藏自己的喜好。
  他想,比起郭嘉對生命的坦然,說不定自己是個很膽小的人,害怕別人的眼光害怕到不敢面對自己,面對喜歡對別人來說前途黯淡自己的興趣。
  「可惜你自己看不到自己,如果我不說,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吧?我很喜歡你那對有生命力一樣活耀的眼神,當你說到你喜歡的東西時,你的眼神像是好好活著一樣地閃亮。」
  「如果表哥看到的是那樣的你,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我表哥會這麼喜歡你了。」郭嘉搖搖冰咖啡裡的吸管說。
  第一次被人說喜歡他特別感到難為情,尤其是被平常看起來任性妄為又輕浮的郭嘉正經地一說,心中有種被認同的悸動。
  若繼續讀歷史這種冷門的研究所,家裡的人一定會跟他吵架。雖然當初已經跟家裡人約好歷史只讀這四年就夠,研究所一定要讀其他熱門科系,但這四年讀下來發現他對歷史的深愛已經不只有讀四年就夠,可以的話他更想繼續讀上去。而他更有預感,此刻若不選擇自己想做的事,未來一定會感到後悔──
  家裡人得知他繼續向上讀歷史的志向後,一開始先是苦勸,後來知道他的心意很難被動搖之後,於是做了把他趕出家門的決定。
  他難過的不是被趕出家門這件事,而是他的喜好完全不被接受這件事,完全被最親近的人否定喜好比他預想的打擊還要大,被宣布趕出去的那一日,他淋了一整天的雨。
  「我想犯傻你也不必跟著我。」他看著郭嘉出現在自己身邊,感覺好氣又好笑。
  「很難得聽到你打電話對我訴苦嘛,而且我沒要犯傻啊,我想體驗被雨淋的感覺,從來沒被雨淋過很稀奇。」
  「我也是聽你的話現在才會這麼狼狽,你要拿什麼東西賠我?」過於狼狽的心情讓他苦中作樂地開了一個玩笑。
  「我沒東西可以賠你,那我只好以身相許了。」
  「好啊,那你要怎麼以身相許?」他以為這只是郭嘉對他說的玩笑。
  「你做我的戀人,好嗎?」
  「……」
  他一時語塞,越來越覺得這整件事是上天給他開的一個玩笑(如果真有上天的話)。
  「『做我的戀人』這句話我是特別認真的喔?」
  「我是男的,你身邊又不缺乏女孩子,你反倒還要找我這個男的?」他越說越洩氣,如果郭嘉不是說認真的就好了。
  「因為我喜歡你活著的眼睛嘛,我對你活著的眼睛著迷了。」郭嘉說得越來越急,就像是怕他不知道他的心意一樣。
  「從一開始認識以來,就覺得你這個人真是任性妄為,若我不同意呢?若我覺得你喜歡我感到噁心呢?你到底有沒有想過這些事?」
  「有想過,一秒。」郭嘉此刻笑得有些巧詐:「人生良辰吉時要把握,而且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你一定會愛上我。」
  他想,那時的自己,一定是可憐郭嘉陪他淋了一整天的雨,才會鬼使神差地答應的郭嘉的交往。
  
  真正使他愛上郭嘉的契機是一面牆的照片。
  他知道郭嘉在讀了大學第二年後就休學不再讀他不想讀的書,並開始學攝影。
  在郭嘉還只是攝影的菜鳥時,拍下了不下數百張失敗的作品。
  他們一起租下的房子附近有間已無人居住的空屋,空屋裡有據郭嘉所形容白得讓人想在上面塗鴉的牆。
  他為了湊能夠供繼續就學的學費和房租,兼些兼差和家教,回來都已經深夜。
  他回到租屋處的時候通常也累翻了,他並不會特別去想郭嘉去那間空屋做了什麼事。
  「你明天沒有打工吧?學校上課上到幾點?」兩人一起在餐桌上吃早餐的時候,郭嘉問。
  「只上到中午,怎麼了?」
  「我只是想著應該要讓你看看而已。」
  「你到底去空屋做了什麼?」
  「秘密。」郭嘉笑得讓人摸不著頭緒。
  到了隔天中午,他上完課回到租屋處,只見郭嘉已經在裡面。
  「太好了,你回來得正好。」郭嘉笑得很開心。
  郭嘉說完,飯也沒來得及吃地把他帶去那間空屋,他原來腦袋充斥的莫名其妙全在進入空屋之後消失。
  離他一段距離的一整面牆是繚繞雲霧山間的森林畫,然而再近看些卻是全用郭嘉失敗的照片拼貼而成。
  他完全被可以貼滿整面牆壁的照片量嚇了一跳。
  「呀,如果不把這些失敗的照片洗出來的話,還真的很沒有自己原來已經拍過這麼多張失敗照片的實感。真沒想到從一開始沖洗出來的失敗照累積到現在已經這麼多了。」
  在已經全面數位化的時代,連照片都已經可以隨照隨刪,像郭嘉這樣還要把失敗的照片洗出來,就旁人的眼光看來就像是個瘋子行為吧。
  若是以前的他說不定也覺得郭嘉瘋了。
  「我開始學攝影的時候,就想這麼做了,每拍一張失敗的照片就變成圖的一部份感覺還不錯,所以也就不怎麼害怕失敗了。」
  「明明想著每拍一次照片都要比前一張更好,沒想到失敗的照片還是這麼多,不,應該說我只拍滿這一面牆的失敗照算少了。」
  他看著這牆上貼著屬於郭嘉從開始到現在的失敗痕跡,才真正實在地感受到郭嘉為了他喜歡的攝影,究竟下了多大的努力。
  郭嘉啊,是個能為了自己喜歡的事物,拚了命去愛的人。
  「既然難得來了,就請你跟這個拼貼畫合照吧,雖然這拼貼畫不是個什麼好拿來得意的東西。」郭嘉微笑說。
  他不是個喜歡拍照的人,但他願意為了郭嘉照一張相:「那我要站哪裡才好?」
  「你就……站在這裡吧。」
  他的手輕貼照片頭微微前傾,做出郭嘉要的動作,他看著郭嘉趴在地上對他向上照:「嗯,可以了。」
  他走向站起來收起單眼相機的郭嘉:「對了,你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嗎?」郭嘉問。
  對過節日從沒放在心上的他而言,實在沒辦法讓他馬上憶起今天究竟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文若,如果我沒說的話你肯定要糊塗地過這一天了。」
  「我還真怕自己趕不上你生日這天完成,文若,生日快樂。」郭嘉笑著恭賀說。
  「……所以說,你這些都是為了我準備?」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從你答應交往的那雨天開始吧,雖然我也知道你並不是真的那麼想和我交往。但我是以即使不是當戀人,當朋友也可以的心情和你在一起的。」
  「即使人生苦短,要及時行樂,但有些事情,真的是身不由己,例如自己的出生,例如你對我的感情。有機會延續生命之後,學會如何任性了,但也沒有真正學會對人生豁達,如果我真正豁達了,我應該是要讓你放手離開,而不是任性地綁你綁在我身邊。」
  「我不是個什麼好人啊,抱歉。」郭嘉苦笑說。
  「……你想說的就只是這些嗎?做了這麼多無聊的事情,卻只想對我說這些?」
  「難道當初說你喜歡我活著的眼睛都是假的嗎?」
  他感覺全身都要氣得顫抖起來,他氣的是郭嘉竟然要在這個時刻放棄喜歡他。
  「那不就要承認你當初看錯了?看錯我喜歡你這件事?」
  「嗯,我這倒是蠻自信的,就算你對我沒有情人的好感,但朋友的好感總是有的。」
  「騙人,你想要的明明就不是這樣,如果你真的想要我,你選的不該是放手讓我走,而是緊緊地抱住我叫我不要走!」
  這些偶像劇才會出現的詞語在平常的他聽來肯定是噁心至極,但他卻要借助那些詞彙才能表達他此刻的心境。
  明明就只差了那麼一點,卻要放棄,不是很讓人傷心的事嗎?
  他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應該是要悲傷還是憤怒,那是感動之後席捲而來另一道更強烈混雜的情感。
  愛上一個人的感情。
  「過去的你是對的,過去的你看透了此刻的我已經喜歡上了你,可現在的你竟然要放棄。你從以前都是任性的人,不要才在現在說豁達,那不是你。」
  他即使知道自己說得語無倫次,也想把此刻的心情傳達給對方:「你明明對你喜歡的攝影如此拼命,那對我呢?難道對我的感情不及你喜歡的攝影?還是說我並不值得你像追求攝影一樣追求我?」
  他說到最後嘶啞了,眼淚也不禁簌簌流下。
  太糟糕了,竟在比自己小四歲的男人前如此失態。
  郭嘉開始先是愣了,後來像是意會到了般,上前緊緊將他抱住:「你說的對,如果我真的喜歡你,我不該放手,而是像這樣緊緊地抱著你。」
  「既然你知道我是一個任性的人,那如果我現在再任性一次的話你不會生氣吧?在你生日的這一天。」郭嘉鬆手,雙手改抓住他的肩頭,眼睛直挺地盯著對方哭得有些通紅的眼睛:「我好喜歡你,你願意跟我交往嗎?」
  「……願、意。」他哭得抽氣回答。
  「謝謝你,讓我可以再任性一次。」郭嘉說完,又是給他一個緊得發疼的擁抱。
  
  事後,那段在空屋裡的經過是他最想抹去的一段為回憶,真不想回憶自己究竟都說些什麼驚天動地的台詞,雖然是因為種種感動,那些肉麻得要死的台詞才會有如脫韁野馬一樣脫口而出。
  「嗯,真不知道文若激動起來原來這麼可怕。」郭嘉故作恍然大悟的笑容。
  他真的很想掐死郭嘉,如果郭嘉再繼續說的話。
  「不過,證明貼那些照片並非白費啊,我還是有賺到。」
  他絕對不會對郭嘉說,他是因為藉那些失敗照片見到他對攝影用生命去執著的態度才感動得和他在一起。
  不過郭嘉似乎是誤會以為他是因為那個拼貼圖才喜歡他,雖然他其實也喜歡那個拼貼圖。
  不過,算了,一說出來就讓郭嘉得意了,他才不會讓郭嘉隨便稱心如意。
  
  在沙發上睡去的郭嘉,睡顏恬美得彷彿堅定的信道者,手上的相機是他信仰的十字架。
  他並不信教,但他願意相信郭嘉心目中對攝影的信仰。
  「真是,不蓋被子的話可是會著涼的啊。」
  他從房間裡拿出毯子替郭嘉蓋上。
  他替郭嘉蓋上毯子後,郭嘉略略翻身之後露出微笑。
  他決定去拿手機都拍郭嘉難得露出的可愛睡顏,郭嘉絕對不會介意他偷拍,畢竟郭嘉肯定常常偷拍他,他也想偷拍回去。
  他自知自己拍的技術絕對不如郭嘉,但拍的是自己喜歡的人的照片,即使拍得再不好看,也愛憐得捨不得刪去。
  從沒想過,原來自己可以這麼喜歡一個人,喜歡到有關他的東西都捨不得丟棄。
  你在做什麼夢呢?夢裡面有沒有我呢?
  明知這些問題問了對方也不會回答。
  但他還是把這些問題化作憐愛的親吻,吻上郭嘉毫無防備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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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洞的起點在這裡^q^荀文若是真文藝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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