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場所

　　那是不可以被忘記的事情。
　　十年了。

＋＋

　　今年的生日，肯定是他打自出生以來最糟糕的生日（即是兒時被囚禁時過的生日肯定都比現在還要好上多倍）。
　　明明指針指上十二點，年齡就不再是二字頭的小鬼，但他一直覺得自己其實沒長大過，心智一直都還停在十九歲不肯長大。
　　他已經把那個陪伴他十年，他珍愛的人給趕回了自己的國家去。
　　對這件事懊悔不已的他，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坐在車子的駕駛座裡。
　　再過一個小時就是自己的生日。
　　有很多人替他提早慶生，但他最重要的那個人卻不在身邊。
　　明明是自己趕回去的。
　　卻沒有預料到自己竟會如此後悔。
　　明明說好每一年的生日都要替自己慶祝。
　　今年卻缺席了。
　　可惡的蒼葉食言了。
　　茫然的腦袋趴在方向盤上，腦中一片混沌空白。
　　快點回家吧，說不定回家就看到他回來了。
　　他邊這樣模模糊糊地想，腳也不知不覺踩上油門。
　　生日宴會喝的蘋果氣泡酒的氣泡，輕飄飄地充斥他體內的四肢百骸。
　　似乎，若有人再輕輕推他一把，過於輕盈的身體就有如多了一對翼翅一樣飛了起來。
　　只可惜，上天不允許帶著墮落之身的他飛上天堂，而降雷在他身上。

　　好痛。
　　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其實失去痛覺，是一種幸福的事。
　　他手上勞力士錶的秒針，就這樣輕輕帶著時針走到十二的位子。

＋＋

　　他看到了他的記憶。
　　那是在他生日之前的事（明明再過一個月的同一天就是他的生日）。
　　蒼葉說，他們也許因為太靠近了，所以反而什麼都看不到。
　　他對這句話竟然沒有要反對的意思。
　　蒼葉說，既然這個家裡暫時容不下兩個人一起，兩個人分開一陣子也好。
　　儘管他帶著絲毫的猶豫，但最後還是點點頭。
　　愛麗絲與米勒就拜託你照顧一下好嗎？
　　好。他說。
　　行動一向高效率的蒼葉，在他說了那些話的第二天，就帶著他的智能伴侶和一些東西就離開了他住了十年的家。
　　他連對方怎麼離開的都沒有看到。
　　他一早來到蒼葉的房間時，房間早已空蕩。
　　愛麗絲與米勒這一對五年前收養來的小兄妹像是預知了某種事情發生了一樣，就跟在他後頭看望蒼葉的房間。
　　蒼葉不在了呢。抱著熊布偶的愛麗絲細聲細語地說。
　　蒼葉會回來嗎？哥哥米勒帶著一雙藍眼睛看著自己的監護人問，然而對方並沒有看他。
　　會回來。他只丟下這句話就轉身毫不猶豫地離開房間。
　　他相信他會回來，儘管毫無緣由。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下去，他的『一定』變成了『可能』。
　　直到他的生日都要到了，蒼葉還沒有回來。
　　想著蒼葉可能會在生日會那天突然現身給他的驚喜，隨著一杯一杯罐下去的氣泡酒，啵啵啵地一個個消失。
　　
　　明明是自己把他趕走的。
　　最後卻像個賴皮的孩子，不想服輸，還要試圖欺騙自己這件事情通通都不算。
　　再一次，想再來一次。
　　如果可以，真想用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金錢與地位，來換取後悔藥。
　　他要回到那天，告訴對方，不要走，不要離開他。
　　跟對方說，今年的生日，也要他替自己慶祝。
　　不可以食言，也不可以缺席。
　　若他當初跟對方這麼說的話，對方肯定會帶著寵溺的笑容接受自己這像個孩子一樣包夾著撒嬌和任性的話語。

　　人能預知自己的死亡。
　　這一次他比以前任何一次瀕死關頭更能感覺到自己的將死。
　　因為他看到了他走過所有記憶的痕跡都攤在他眼前。
　　十年，時間說長不長，短也不短。
　　但想到他們明明還有下個十年下下個十年可以過，而他卻只能活過第一個十年，說真的，非常不夠。
　　蒼葉一定會哭吧。

　　他的眼前立了一扇門板上寫了『十年』的房間前。
　　他不用手去打開，門就自動替他打開。
　　他來到了有只投影機的房間，投影機在他一進來後，就以白色為底被圓包圍跳動的粗黑數字從十倒數為開頭放映。
　　他坐在地板上靜靜地看著數字慢慢減少直到一。
　　倒數結束之後，黑色畫面佔據他視線好長一段時間。
　　畫面慢慢翻白。
　　
　　第一年，是他帶蒼葉帶回德國的第一年。
　　他們到達德國後，弟弟開車接他們回老家。
　　儘管雙親看到他帶回來的是個男孩子，看起來雖然有些意見，但最後也甚麼都沒說，倒是弟弟很興奮地跟蒼葉一直說話。
　　弟弟為了能夠接這個家的事業的班，他學習了不少有關生意上的技能，在語言方面也略學一些日語，讓他能夠以簡單的日語與蒼葉溝通。
　　弟弟對著蒼葉淨說些小時候的事，說得他越來越覺得他快無法面對蒼葉。
　　他為了不再讓弟弟說更多自己的事情，於是扯個理由讓他能離開老家（儘管如此，弟弟還是跟蒼葉交換終端機的聯絡方式），帶蒼葉回到他們住的家。
　　因為已經答應要做弟弟的副手，為了可以隨時跟弟弟碰面，他們的家就住在離老家不遠的地方。
　　回到他們的家以後，進門放下行李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還嶄新的床上雲雨纏綿。
　　被他壓在身下的蒼葉，雙手環在他的頸肩上，說他是個好哥哥。
　　他低頭吻上他的唇，試圖讓他閉嘴。
　　我知道你想讓我閉嘴，但我不會讓你得逞的。蒼葉即使被吻得有些昏沉，還是帶著有些狡猾的笑說。
　　會保護弟弟，會分給弟弟好吃的東西，弟弟腳受傷了會背他走好長一段路回家。
　　即使不善言詞，但總是為弟弟著想。
　　這樣的你真的好可愛。
　　被對方說得有些惱羞的他決定要給對方懲罰，他搖動還連在一起的下身，讓被壓在下面的人臉都變了色。
　　我才…不會認輸….嗯啊….
　　下身抽插的快感讓對方沒辦法好好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但他無論如何都忘不了對方在粗喘著氣時說的那個字眼。
　　偶像。
　　他是他弟弟的偶像，也是他的偶像。
　　在對方眼中，他是比誰都還帥氣的偶像。
　　他給對方一個更激烈熱吻的回覆，直到兩人雙雙迎向高潮。
　　
　　第二年，蒼葉能夠用德語打招呼說些日常對話。
　　他為了能夠替他的事業幫上一點忙，除了繼續去語言學校學德文之外，他更從飯店的基礎員工開始做起。
　　蒼葉跟他家人的關係變得融洽，弟弟更是喜歡蒼葉做菜的手藝。
　　經過一年的新鮮期消退，蒼葉來到了思念家鄉的消沉期。即使常常打終端機回去給自己家鄉的奶奶與友人，但還是會覺得寂寞。
　　尤其是很久都沒吃到家鄉的菜，蒼葉很想念他奶奶的炸甜甜圈。
　　最後他決定自己做炸甜甜圈。
　　一開始他做得坑坑絆絆，味道也遠不如以前奶奶做的甜甜圈。
　　蒼葉雖會喪氣，但他沒有放棄。他決定用終端機跟奶奶連線，讓奶奶看他哪個步驟做錯了。
　　這樣做的效果是甜甜圈的味道跟以前所吃到的差不多，做甜甜圈成功的蒼葉高興地把他做的甜甜圈分給他所有認識的人。
　　爸爸認為這個點心可以拿去賣，於是叫蒼葉把甜甜圈改成德國人的口味後，這甜甜圈變成有賣時狂掃一空的夢幻點心。
　　他除了做甜甜圈，也用這國家買得到的東西做出家常菜如馬鈴薯燉肉，炒茄子等等。
　　弟弟在吃過一次蒼葉做的菜後，就常常在吃飯時間看到弟弟光臨。
　　想兩人單獨一起吃飯的時候突然多出個弟弟實在礙眼，但看在弟弟幫了自己很多忙的份，再加上蒼葉也很喜歡弟弟過來吃飯，他也實在沒辦法說什麼，反正這小子一吃完飯就走，也沒有太大的妨礙，於是就任著弟弟常常過來。
　　在這之前，蒼葉曾在老家做出一桌的家常菜給家人，他想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蒼葉與他家人關係就變很好的樣子。

　　第三年，蒼葉說的德文開始有點德國人的樣子，而他也會主動去過德國的節日。
　　雖說他的雙親篤信基督，然而他並沒有特別信教的習慣，所以有什麼節日怎麼過，都是依據父母的習慣。
　　聖誕節之外，復活節便是其中一個他最喜歡過的節日。
　　他不否認他很喜歡復活節找彩蛋的活動，在還沒有被囚禁之前的日子，他和弟弟每年都期待這個日子的到來。
　　而且這節日是每年一次難得全家聚在一起出遊的日子。
　　小時候的他們總能收到滿滿的兔子形狀巧克力，還有找彩蛋的活動，把全部的彩蛋找出來還能得到禮物。為了得到禮物，他和弟弟總是很努力地跑遍了家裡整個角落，然而家裡太大，要把彩蛋全部找出來很困難，但是一靠近彩蛋所在的位子時，爸爸總會拍手提示他們，最後他們總是可以找到全部的彩蛋拿到禮物。
　　他們也曾經養過兔子，但是在他被關的前一年，兔子就因為吃到不該吃的東西死掉了，他們還為此難過了很久。
　　他們還曾寫信給兔子先生，收到回信時還高興了一陣子，他們兩個還彼此分享回信的內容。
　　畢竟找彩蛋是個很孩子氣的遊戲，在過了某個年紀之後，即使想玩也都覺得不好意思，最後他們就當負責藏蛋的那個，讓附近的孩子玩玩找蛋遊戲。
　　但為了要讓身為外國人的蒼葉體驗復活節，就給他玩找彩蛋的遊戲。
　　就這樣，他就看著年紀比他大四歲的戀人像個小孩一樣混在小朋友裡面一起找彩蛋。
　　畫面有些不和諧的滑稽，在他眼中看來卻是可愛至極。
　　「我不要靠蓮，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出蛋來。」他說得一副信誓旦旦。
　　到最後，蒼葉雖然找出了不少的蛋，卻也弄得灰頭土臉。
　　「我跟小朋友們比看誰找到的蛋最多，結果是我贏囉。」他有些得意將拎著籃子的手伸出來。
　　「我找到了十五顆。」
　　你啊。他的頭稍微撇過去，用拳頭掩飾自己有些失禮的噴笑。
　　蒼葉看到他的噴笑，有些不滿地說：「是你說要我體驗我才玩的耶，結果你還反過來笑我。」
　　「我沒有要笑你，我只是覺得你太可愛了。」
　　他先是抓住那只抓著籃子的手，讓對方靠近自己，另一只手則是摟住他的身體，將對方抱在懷裡。
　　「得到第一名的孩子可以得到什麼呢？」他先是蹭蹭對方的鼻頭後，輕輕往唇上一點。
　　「我也沒有什麼可以給你的禮物，我只好把我獻給你了。」
　　蒼葉聽到他的回答後一陣臉紅，露出難為情撇嘴的表情：「這樣子不知道是在獎勵誰了，笨蛋色小鬼。」
　　「聽著，我要晚上再拆禮物，知道沒？」他說完，便害羞地埋在他的懷中。

　　第四年，蒼葉在飯店的工作開始得心應手。
　　這一年的復活節，他被蒼葉拖下水玩起找蛋遊戲，但是找的不是蛋而是他以前掛在腰間的智能伴侶擬兔魔方。
　　他十二個擬兔魔方在他早上醒來之後才知道，全都拿去當作蒼葉的彩蛋拿去藏了。
　　「我原來是想拿幾個彩蛋去藏的，結果我做的彩蛋全都被拿去掛飯店的樹了，我就只好拿你的智能伴侶去代替一下彩蛋囉。」蒼葉竊竊一笑說。
　　「那，如果我全部都找到的話，你會給我什麼獎勵嗎？」他的嘴角揚起，頗有自信地說。
　　「那我這一天就任聽你使喚。」他也相同自信地說。
　　「喔，既然說出來了，你可別反悔。」
　　「我才不會反悔。」他鼓著臉頰，對他的話小小不滿地說。
　　結果他花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就幾乎找到了一半以上的魔方。
　　『Pi-被-諾-伊-茲-找-到-了！』
　　每找到一個，擬兔魔方都會以機械音發出這句話，再一跳一跳跳到他手中。
　　他數了數找出來的魔方，還剩下兩個沒有找到。
　　「讓我想想看，最後這兩個會藏在哪裡？」雖然這麼說，但他連想都沒想地就往他外套的帽子裡掏出一個。
　　接著從對方腰上摟去，摸向臀部順利把最後一個魔方找出來。
　　他將最後一個魔方往上拋起接住，臉上掛的是得意的笑。
　　「你一定想問說我是怎麼找到的對吧？」
　　「我只是單純想著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把東西藏在哪裡而已，沒想到我們想的絲毫不差。」
　　擬兔魔方在他們兩個周圍跳來跳去，看來興奮的樣子像是在慶祝他找出所有的魔方。
　　「好了，那我要怎麼『使喚』你呢？」
　　「隨你便。」像是看不慣他太過得意的嘴臉，蒼葉哼一聲略略不快地說。
　　他早就知道蒼葉今天沒有要工作，所以早就想要對方待在自己身邊一整天，只是沒想到對方會來這麼一手，更是來個順水推舟，水到渠成。
　　他知道自己最近都在忙工作的事，稍微冷落了蒼葉，他原來還想著蒼葉會對他最近冷落他的行為感到不滿，不過看到蒼葉的態度跟以前沒有差別，他有些洩氣。
　　「我們最近都沒在一起，難道你都不會覺得寂寞嗎？」
　　「有什麼辦法呢？你有這麼多工作要做，我也不好意思去煩你」蒼葉攤手說。
　　「還是說寂寞的人其實是你呢？」蒼葉用手肘推推他，笑得有些壞心。
　　「嗯，蒼葉不在我身邊有點寂寞。」
　　「欸？」
　　蒼葉被他這麼坦率一說，先是一愣，後來羞紅了臉頰：「你這小鬼明明就是個傲嬌，別在奇怪的地方特別坦率啦。」
　　「所以說，今天一整天你都能屬於我嗎？」
　　「你都贏了遊戲，我說過的話還能反悔嗎？」
　　蒼葉走向他，打開雙手圍抱住他，他輕輕地將臉貼在他胸上：「總覺得你好像又比以前高了一點。」
　　「大概比以前高了五到七公分吧。」
　　「真是忌妒啊。」
　　蒼葉雖這麼說，但口氣卻充滿喜悅。
　　他反抱住對方，利用身高差的優勢聞聞對方的髮間，洗髮精的味道雖然有些淡，但更多的是對方特有的氣味。
　　就是這個味道讓他眷戀不已。
　　雖然還想貼著這個味道不放，但一想到今天的時間特別寶貴，再怎麼不捨也只能暫時放手。
　　「快點去換衣服吧。」他在蒼葉耳邊悄聲：「你一直很想去吃的那家餐廳，我在今天幫你訂到了。」
　　放開以後，蒼葉羞澀的摀住剛剛被偷襲的那只耳朵，卻又有些暗自竊喜一樣地笑了。
　　「謝謝你啊，諾伊茲。」
　　他踮腳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吻後，就匆匆跑回自己的房間。
　　他們一日的行程除了去吃一年前預定的餐廳，去美術館看畫，在美術館附近的噴泉公園散步，順便聊聊最近發生的事。
　　最後坐車來到只有他知道賞夕陽的絕佳的地方，火紅的夕陽光照在蒼葉身上，整個人看來都紅火火地閃亮著。
　　他們牽著手，身體靠在車門上欣賞夕陽。
　　「真是漂亮啊。」蒼葉像是對夕陽迷戀一樣，口氣興奮地說。
　　「嗯。」
　　他並不覺得今天的夕陽跟昨天看到的有什麼不一樣，但也許是身邊多了蒼葉陪著，改變了心境，也更覺得眼前的夕陽比以前看到的更加漂亮。
　　他感覺自己的手被緊緊地握住。
　　「那個，謝謝你帶我來這裡。」也許因為緊張，蒼葉說起話有些不太通順。
　　「雖然來到德國已經好幾年了，之間也發生了不少讓人不太愉快的事，我們有時也會吵吵很無聊的架。」
　　「但是來到德國之後，認識了很多很棒的人，包括你的家人和你的弟弟，遇到了很多讓人高興的事，當然也有很多很棒的回憶。雖然沒跟奶奶一起經歷這些事有點可惜，但因為有跟你一起度過，所以並不覺得遺憾。」
　　「嗯，我一直覺得，能喜歡你，跟你一起過來真是太好了。」
　　他聽了他的話，他有種想要吻他的衝動。他的頭自然的轉向那說話的人，而發現對方也正看向他。
　　對方的笑容過於炫目，他差點睜不開眼睛。
　　對方的手摸上他的臉頰，說，諾伊茲，我喜歡你。
　　他壓抑不住地吻上對方的唇舌，向是忘記呼吸一樣兩人的唇舌激烈熱情而忘我地交纏。
　　他吻上對方時只有一個念頭。
　　他認定眼前的人即是他這輩子想一直相守相伴的人。
　　一生一世，不棄不離。
　　尾聲是在老家跟家人一起吃復活節大餐。
　　父母、他與弟弟，再加上蒼葉，每個人都拿起了裝滿啤酒的大杯啤酒杯，五只杯子一齊大力互相撞擊，說著──

　　Frohe Ostern!（復活節快樂）




(續)